浅谈文学作为一个文化领域
文学作为一个文化领域,这一观点似乎不
证自明,属于常识范畴。但是如果我们把它与上面关于语言与文化的关系的论述联系起来考虑,我们就发现可以获得理解语言与文学的关系的一个新视角。文学与语言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上。照我的理解,我们先根据人类活动的性质把人类活动分为“背景”与“领域”。语言是背景性质的范畴,文学与科学、哲学、宗教、神话、道德、政治等,则属于这个背景下的不同文化领域。所谓科学,就是在科学这个方面、这个领域形成的一种文化活动,所谓哲学,就是在哲学这个方面、这个领域形成的一种文化活动,其他依此类推。文学,则与它们一样,就是在文学这个方面、这个领域形成的一种文化活动。文学与哲学、科学、宗教、神话、道德、政治等处在一个层次上,与语言则处在不同的层次上。解释学大师伽达默尔曾经这样表述过同样的意思:“语言实际上并非同艺术、法律和宗教并肩而立,而是所有这些精神展示物的持久媒介。”⑤
过去我们常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并且把这句话作为揭示语言与文学的关系的一种证明。事实上,这句话揭示的不是语言与文学的关系,而是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关系。“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句话告诉我们,文学是一种艺术形式,它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区别在于它是以语言作为基本手段的,而其他艺术门类或者以颜色和线条为手段(美术),或者以节奏和旋律为手段(音乐),或者以身体动作和造型为手段(舞蹈),等等。“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句话告诉我们,文学以语言为手段,仅此而已。而我们过去长期把这句话作为语言与文学捆绑在一起的依据,理由是十分不充分的。因为哲学是不是也以语言为手段?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明确表明,哲学不但以语言为手段,而且还以语言为研究对象。我们看到的所有哲学研究,是不是都是用语言来表达的?那么是不是说语言与哲学也该放到一起?科学当然有语言以外的手段,但它也是以语言为“路标”的。卡西尔专门讨论过这样的问题,他认为,“我们的日常语词和名辞仍然不失为走向科学概念之路的路标。正是运用这些日常语词,我们形成了对于世界的最初的客观视域和理论视域”⑥。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把语言与科学捆绑在一起?宗教、神话、道德、政治也无不是这样,因为它们都是以语言为“共有知识背景”的。
文化的核心在人的活动,文化即人的活动的产物。根据人的活动类型,可以获得关于文化的分类。这种分类当然可以分得很具体,很细致,但最基本的分类大致有三种,一就是科学,一就是哲学,一就是文学。
科学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产物。科学的最高目的就是认识自然,它的基本取向就是主观向客观靠拢。实现这一取向的最佳途径是最大限度地逼近自然本身。因此,语言的背景作用对科学来说相对最弱。但是,说它“最弱”并不意味着没有或不重要,因为这个“最弱”是相对来说的。语言对科学的背景作用卡西尔称之为“路标”,另一位德国哲学家魏斯盖贝尔则称之为“中间世界”,他认为语言是人类观察世界的中介。科学研究的目的,就是给予语言构成的“中间世界”以一个客观的说明。这个由语言构成的“中间世界”为科学提供了最初的世界图景和研究方向。
“哲学的当代主题形态主要就是人学,哲学史本质上就是人逐步走向认识完整自我的历史,是解决围绕人而发生的各种矛盾关系的历史……”“于是,人学便是哲学的基础学或本质学,是哲学的最终(或最后)本质。”⑦哲学是研究人的,它与语言有什么关系呢?人按照自己的尺度创建了语言,语言就成了人的对象化存在。于是语言成为人的“标本”。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哲学的发展出现了“语言学转向”。因为研究语言,也就是研究人本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语言对哲学的背景意义较之科学更为重要,更为具体。如果说,科学以语言为“路标”,目的在于给予语言的内容以客观的说明,那么,哲学以语言为“标本”,目的在于揭示语言所潜藏的人性之谜。另一方面,语言不仅是哲学研究的对象,同时,语言还为哲学研究活动提供了一种先在的思维方式。
文学的本质是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这是文学与哲学、科学的最大的不同。文学是人在审美领域的文化活动。但这里所谓的“现实”是通过语言的折射获得的;因此,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在相当程度上转化成为人与语言的审美关系。文学的审美在相当程度上实际上是通过对语言的审美实现的。王尚文先生曾以茅盾的《风景谈》的一段话为例对此有过精彩论述:“不能简单地把‘三五月明之夜’翻译成为‘农历每月十五日月色明亮的夜晚’,‘宛如’就是‘好像’,如此等等;……重要的不是文章作者所描写的对象,而是他用以描写的语言,因为在这语言中他按照美的法则重新创造了一个世界,月、天、山、人、歌等等被组织于一个新的时间、空间之中,具有全新的关系、全新条理,全新的秩序,全新的结构,更重要的是全新的神韵。
虽然实际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一行行笔画繁简不一的文字而已,可是学生却由此睁开了美的眼睛,从中看到了一个美的世界,也从中发现了语言文字的魅力,连‘并不多,只有两三个’‘可是没有完’这样一些原来认为平淡无奇的语句也觉得其味无穷、无可更换,并由此体验到了作者流动其中的赞美之情。”从这样的意义上来看,语言与文学的关系的确是更为密切的。但这种密切关系并不能否定它们仍然分属于不同的文化层次。文学审美之所以能够实现向语言审美的转化,前提仍然是语言为文学提供了一种“背景可能”。语言在描述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审美化地描述,也可以非审美化地描述,十五的月亮,可以写为“三五月明之夜”,也可以写成“农历十五”,相似性可以表述为“宛如”,也可以表述为“好像”。文学是通过语言来表达它的世界图景的,而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一幅图景,语言为它提供了多种可能性;文学的审美性的获得,在相当程度上,就是这种审美化的表达方式选择的成果。文学审美,往往是在它的表达方式(审美方式)与其他可能的表达方式的对比中实现的。在文学审美的实现过程中,语言为它提供了可能性,提供了前提性的条件。
总之,语言既是科学的“背景”,哲学的“背景”,也是文学的“背景”。科学、哲学、文学等等,都是在语言的“背景”下展开的不同领域的文化活动。语言与它们的关系,是“背景”与“领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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