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迷失的寻找
为了迷失的寻找
寂静街,黑云朵,透骨寒风,人脸月亮,无量红眼在巨树高远的叶簇间闪烁。狭街矮屋之后,门窗紧闭,灯光映现出形形色色跳跃的影子。再往前,草深没腰,花儿大如人头,尽管脑子昏沉,身心疲惫,可“我”仍在莫名力量驱使下,鬼使神差般无目的地趱行——
小说一开篇,调调就有几分惊悚。而后一只妩媚黑猫出现,盲目的“我”被引入诡异之地:一间“暗红的酒馆”。
或曰,不过“酒馆”一间,即便“暗红”,何来“诡异”?一是这个“弥漫着烟雾和酒气”的所在年代不明,“那些杯子脏兮兮的,仿佛一万年都没有清洗过了”。二是里头的酒客不少且“闹腾得非常厉害”,可他/它们都没有一个囫囵身体:不是缺胳膊少腿独眼,就是肚腩上有一个洞,还有只有三条腿的狗,失掉翅膀的蟋蟀,没了尾巴的狐狸——作者称之为“身缺”。对亟需弄清现实处境的“我”的盘根究底,小混混打扮的老板报以“一声干笑”——
“位于?什么地方?”他轻轻摇晃起来,“天上?地下?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这里的老板,多少年来从未离开过小酒馆,连进货都是我的伙计去干的,你说我怎么可能知道?除非我先找到酒馆的出口。可是我找不到。你看,酒馆里有这么多的人,连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地方,更不可能知道出去的路。”
另一只愿意跟我交谈的缺尾巴的狐狸则记忆漫漶:
“我两岁时开始光顾这个酒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我早已不在意这些啦……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见阎王,还有啥必要去找出口呢?”
意外的收获是,它告知“我”观察了多年却从未去推开过的一扇门:“你不妨试试,看看能通向哪里……”那扇暗红色木门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人们丧失了看见的意愿而已。作为“第一个推开它的人”,“我”惊讶地发现酒馆门外仍然是酒馆:同样的人群,同样的音乐,同样的陈设,只有凭借没有熟面孔才得以确认,这并非先前置身的那间酒馆。一位独腿人用“相似性原理”推断“我”来自酒馆,而墙上的门则通向另一间酒馆……那里聚集着同样“身缺”的酒客。于是乎,被寻找出口的焦虑裹胁的“我”不断发现并打开墙上的门,身不由己地进入一间间风格相同,结构相似,空间相邻且数量无穷生长宛如迷宫的“酒馆世界”。
至此“诡异”已明:那就是年代老旧,方位不明,结构重复蘖生,时空幽邃无终无始……而人们既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要去往何处。更让人无奈的.是,这些酩酊安乐沉溺于斯的人群与物群已不再疑惑烦闷,他们跳舞聊天、玩牌自娱、打盹走神、饮酒品茗或昏睡终日。因为无所谓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在无意识无意义的耗散中打发时日,直至生命终了。他们绝大多数兼具身缺和脑缺,亦即自我主体意识和行动意愿的双重丧失。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上世纪30年代丰子恺先生在《两个“?”》中对时空之谜的追问:邻家孩子忽然从老屋的壁缝间塞进一根鸡毛来,使慈玉吓了一跳。既然自己的房子隔壁还有人家,自己的城镇邻近还有城镇……那么,空间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染坊店的账簿以《千字文》的“天地玄黄”为次序……而“天”字以前和“焉哉乎也”的“也”字以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时间从何时开始,何时了结呢?”
有关时间和空间的理解,大约是人类面对的最大难题之一,也是人类文明(无论哲学科学还是宗教)迄今未能破解的谜团——这个当然不是(也不应该是)小说需要完成的使命。作者的初始动机或许不过是让外来者涉入神秘的异度时空,让其在经历窥看、探究触碰过程中产生某种类生化反应,顺便提供若干印象碎片供读者赏玩拼合重组而已……至于到底如何看待,作者又为何设置并涉入这一时空,残缺人群或物类的存在,迷宫(酒馆)结构的相似性(镜像)及其无穷生长的寓意,其与人类社会是否构成更高一层的镜像关系,就是见仁见智,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了。有关这点,作者“创作谈”中已有坦陈:
“……它不止是梦境,也不止是重写的‘历险记’,这些看似荒诞变形的描述,最终都难免投上现实世界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给我们带来疑惑、迷失、沉溺乃至快感的同时,它们或许会渐渐成为一种常态,犹如慢性死亡。”
这段话一是认可梦魇跟现实的关联,二是流露出对“我们”或会成为异度空间异化物的忧虑,且对其成为“常态”的可
能性表露出隐隐的不安。接下来,在一只白鹤“找你的意中人去”的提点下,“我”一次次推开酒馆的门,进入一处处似曾相识的空间,终于在拒绝了一位戴头盔的老者难闻的药汤后,与那只引领他误入迷途的妩媚黑猫重逢。黑猫的眼光与声音似有催眠之力,“我”又一次犯晕并昏睡不醒,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在太阳明晃晃的光照下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离村子(家)不远的地方。
从迷失开始,在迷失状态中无效地左冲右突,随后陷入更深的迷失,“我”于此际开始省视和寻找。这样的寻找看似在确认时空方位,身处何处,实则是借助时空坐标,利用客观参照物寻找自我,确立自我意识。
奇妙的是,在写作动机与时间看似全无关联的组诗《船驶向何方》中,同样出现了迷失/寻找的主题及空间叠加的镜像——
雨在头上行走 乌云淡似乌贼/轻轻摆动它的触角遮住太阳……你的反应好像两枚相对的镜子/反射出无限叠加的空间
这组诗写于作者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直接动因是一次东北—内蒙游,算是对那一次出游的“纪行”。不过细读后不难发现,诗人少年意不在对行止及沿途风物的记述,他是在尝试以一己身心的触角去触碰、感知、探询这个世界——从草原,柏油路,到偶然瞥见的桥头风景,商场里的象牙,乃至体内空空的烤全羊……这个寻常的尽人皆知的经验世界,在作者眼里仿佛并不那么可靠,它们更像是内视的造物,是现实的虚像,是更深一层存在的投影,是跟他世界发生交集的入口或中介,是浇灌心中块垒的樽与酒。请看《年轻人你太年轻了》——
长方块大汽车内部正制造冷气/桥下的江水将你冲走/桥上停滞的巨大金属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广播里仿佛在说 年轻人/你太年轻了 太简单了/甚至还没有从二维变成三维/影子与光都没有重量/却是制造和被制造 飞翔和怅惘/跟随和被跟随 不得不有和/可有可无
作者以“长方块大汽车”起兴,然后用“仿佛”的广播声引出一番对“年轻人”的教训,随物婉转,与心徘徊,不难听出不经意中的反讽(对“年轻人”接受教训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反讽)。
以及《全羊》:
有皮没皮 金黄的皮还是酱色的皮/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宰你之前先在身上打把叉/用小刀 狠狠地划出两道伤痕……
这种“宰你没商量”的霸道和天经地义,在现实中的对应不难找到,自然也更让人无语加无奈。
朱雀诗歌语言大致有两种路数:一是口语(携有较多的叙事/戏剧因子),一是书面的“诗”语。在体式上,不太考究的诗体接近“有机形式”,犹如野生植株,接近那种“内在的,随着自身的生发成型的”诗体(柯勒律治语)。所涉材料则是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混合,处理方式有轻有重,虚实相间——大略论之,早期的处理较为直接,晚近作品则偏向虚灵(即便是面对直接经验)。
所谓“迷失”,其实是人生或人类的常态。因为迷失,因为无明,才有启蒙求知,除蔽开悟,惶惑追寻。然而存在幽邃,知也无涯,无论此岸彼岸,多数时候,我们总是在茫茫暗夜里摸索,照彻雾霾的光亮并不常有,即或偶有出现大抵也一闪即逝。从这个意义上讲,朱雀以文学方式叩问生命与存在之谜的探寻才刚刚开始,其可能性虽然多多,但这个过程注定会曲折而困难。
以这篇《暗红的酒馆》而论,因为主体部分展开得不够充分,一个依凭于直觉基础的对物理/心理/情理层次的复杂建构未能真正完成,一定程度上也就抑制了感受的丰富性,减弱了深在的慑服力,作品的厚重和自足程度都显得还不够。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