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题材与文人心态
悲秋题材与文人心态
悲秋题材与文人心态自然界的秋天是一个百卉俱腓、众芳摇落的季节,在文学上,萧瑟肃杀的秋天可以视作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它象征着一种繁华的消逝和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这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态有着某种自然的契合。
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传统文人,不自觉地承继着某种共同的哲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倘若从二十世纪的今天向历史的域内望去,人们会感到几千年的中国历史被一种持久而坚韧的文化气质所笼罩。尽管在这个舞台上,有过战国百家争鸣的活跃、魏晋任性适意的通脱、唐宋的繁盛蓬勃、明清的局促衰落,但时代风气的转换,似乎没有改变古人一些代代相沿的精神追求,没有改变伴随着这种精神追求而来的种种矛盾心态。相反,这些精神追求在继承中踵事增华,得到不断的丰富和发展。
古典文学中某些传统题材很能反映这种精神上的继承性。伤春悲秋是古典文学中表现得最多最丰富的情感,而文人似乎更偏爱悲秋这种情绪。宋玉《九辩》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使这种感伤情绪一进入诗歌就带上了文人特有的忧患和失落,在艺术上也呈现出惊人的早熟。奇怪的是,这种艺术上的早熟似乎并没有对后世文人形成创作上的压力,他们不厌其烦地心追手摹,冒着蹈袭的危险一遍遍抒写宋玉式的悲凉。这种靡然风从的现象反映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共同心态的一个层面。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九辨》),自然界的秋天是一个百卉俱腓、众芳摇落的季节,在文学上,萧瑟肃杀的秋天可以视作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它象征着一种繁华的消逝和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这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态有着某种自然的契合。在描写秋天的诗文中,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伤感。宋玉的《九辩》就表现了这种复杂的情绪。文中描述的这种友朋离别,世路艰难,盛年早逝的复杂感情似乎很难用单纯的“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来概括,在混乱无序的伤感背后,是对繁华飘逝的无可把握的悲哀。这“繁华”不必做拘泥的解释,它是对人生旅程上各种合乎理想的顺境的概括,可以是仕途的顺利、人生抱负的得以施展,也可以是指对人世间一切温情亲爱的体尝。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流逝,正如繁花似锦的春天必然要被肃杀的秋天所取代。因而悲秋情绪是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态的折射。
失落感是一种宽泛的心态,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身上触发这种失落感的因素是不同的。汉末文人在“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的萧瑟中衰叹年华的流逝。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清秋幕府井梧寒,暮宿江城
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的秋夜里,感到的是“乾坤含创虞,忧痍何时毕”、“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的深重的负疚感。达观的苏东坡在秋夜的赤壁之下,在“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空明中,感到无可排遣的孤独。更有多少怀着投笔之志的英雄,在这个沙场点兵的季节,因报国无门而抚剑沉吟。凡此种种都可以归结成一种理想与现实不能调和的深层矛盾。汉代以下,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或多或少,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虽然儒家的入世色彩极为强烈,但作为一种学术体系,在现实的残酷映照下仍不失为温文尔雅,甚而至于带有学者式天真的哲学思想。它通过对仁的提倡,使人们获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历史使命感,从而高扬个体人格的主动性和独立性;一方面又通过对礼的提倡来严格上下尊卑的等级秩序。这两方面都带有理想色彩,即使是产生这一套学说的春秋社会也决不是按照它对于社会的描述运行的。后世将儒家思想悬之日月,但在现实中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貌合神离的背叛。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他们对于人生的一切热烈的追求,对理想的信仰几乎全部建立在儒家信条之上,因而他们的人生哲学总与现实不尽协调,从而也就不可能完全实现。他们常常是一厢情愿地为人欢乐替人愁,因而就不免被对方的冷淡弄得不知所措。理想的失落触发了他们对许多事物的怀疑和伤感,而这种伤感又会渗透到许多事件、许多细节中去。悲秋情绪尽管有点剪不断,理还乱,但追本溯源,总可以归结到上述这种理想的失落。然而,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虽然总徘徊于理想的失落之中,但却始终没有放弃理想而去俯就现实的庸俗。他们普遍而深刻的失落情绪往往与一种更为顽强的自信心交织在一起。即便形容憔悴,他也仍然有“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的自尊。这是中国古代文人之所以偏爱秋天的又一层原因。
《九辩》中这样两句常为人忽视: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寂寞凄清却又澄明寥廓的意境契合于豪华落尽、真骨凌霜的美学趣味,也契合于中国文人倾心以求的大朴不雕、大音希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学理想。这个众芳摇落的季节恰恰象征了中国文人所以自矜的不假于外物的高洁品格。陶渊明是这种人格美的典范,陶诗就极大地发展了疏朗明彻的意境:“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露凝无游氛,天高风景澈”、“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晶晶川上平”。这决不是悲惋的哀吟,低回的长叹,自然的清朗与人格的高洁达到了完美的统一。秋天似乎是属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的,这个季节代表了他们的苦痛,也代表了他们真实的人格理想和道德追求,代表了他们的气质。无论他们怎样去描写春天,却似乎始终不属于那个万紫千红的季节。苏轼那首著名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虽然写的是初春,却笼罩着一种泠然若深潭的秋意。秋天作为文学意象似乎也更适合传达道家的自然之旨和禅理中的空谈意境。它刊落五彩,洗尽繁华,已经作为一种哲学象征进入文学的表现领域,成为特定的精神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