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眷恋
真正的眷恋
去年这时候,奶奶常和我说起已过世的爷爷,说他们年轻时的事情,说爷爷迷离之际的“胡言乱语”,我本以为那只是一份思念,没想到那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段回忆。
记忆中,奶奶一直是个超人级别的老太太,每天我还没睁眼,她都已鼓捣出一大桌品种丰富的早餐。每年放假时,我都喜欢在奶奶家赖着,因为她总是能给我一万个不写作业的理由,以及永远吃
不完的煮花生、炒瓜子、老玉米、熬倭瓜……她就像个24小时不打烊无限供应的快餐店,你只要饿了,她就能变出各种食物。奶奶家是个大家庭,一日三餐大家都围在一个硕大圆桌上吃,但十几二十个菜在她手下做出来,简直轻松得不可救药。 史维兰(1930-2012),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人,曾任电器厂厂长奶奶喜欢看古装剧,无论什么情节,历史悬疑爱情武打,只要是古装的,就迷恋得不行。我们俩经常看包青天看到开心得不行,情节都快倒背如流,依然欲罢不能,毫无年龄差异地对包拯崇拜到不行,对展昭心仪到花痴。此外,在奶奶丰富的个人爱好榜单中,排名靠前的还有扭秧歌、打麻将、打扑克、采摘果蔬、听戏等等。
奶奶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总的来说就是各种生不逢时,又不肯向命运低头。年轻时喜欢唱戏,被封建家庭束缚未能如愿,不惜离家出走也要登上戏台追求艺术理想;嫁给爷爷后,爷爷在外保家卫国,她只身带大5个孩子。生活艰辛并没让她退缩,目不识丁的她竟一手创办了房山第一家电器厂。
爸爸是她最小的儿子,等我长大成人懂点事后,奶奶早已蜕去传奇的外壳,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太太,永远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你要想在家好好看个电视什么的基本不可能,情节多半是这样——
“奶奶我这看到关键时候呢!”
“哦,我这花叶子黄了,揪下来。”
“奶奶挡住了,我这正破案呢!”
“哦,我突然想起来浇个花。”
“早上不是刚浇过!”
“哦,我这淘米水不能浪费了。”
“奶奶,你又挡住了!”
“哦,我把花搬出去晒晒太阳。”
“奶奶!”
每次只有我说要走的时候,她才会有点不开心,坚持送出门,再送到楼下,再送去大门口,再深情地望向马路尽头。搞得我每次回家都像是造孽一样,心中默念:她没有再看我,她没有再站在那里,她已经跑去和隔壁老太太打麻将了,她已经和了一把赢了很多钱了。
记忆中,奶奶不再那么活泼是爷爷重病之后。爷爷躺在医院里意识模糊,奶奶戒掉一切业余爱好,天天跑医院,怕麻烦儿女,八十多岁了自己打个三轮过去。给爷爷擦擦身子、换换衣服,喂水喂饭,忙活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爷爷说胡话,今天是春节明天是端午什么的,奶奶还会傲娇地晃晃爷爷,争执几句,“这老头怎么记性这么差”之类的。爷爷就会说自己“病了呀,记不住了呀,你居然还骂我呀”,奶奶又会反驳:“越不记你就越记不住了,你还真当自己再也起不来了呀”。
爷爷真的没再起来。那天临近春节,天气很冷,奶奶在家忙活过节的东西,就没去医院,结果爷爷就走了。这个遗憾,在爷爷去世后几乎成了奶奶的口头禅,见人就念叨:“我只是那天没去看他,只是那天。”
爷爷走后,家人想尽办法陪奶奶,也就在那段时间,我突然有点看懂了这个永远快乐的老太太。她开始沉默,开始喜欢一个人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开始拉着我说些她以前不会说的话。她说梦到了爷爷,清楚地描述着爷爷在梦里的样子……她还会说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每个画面里都是彼此……要知道我认识这个老人家二十几年,她从没说过自己的.梦境,也从没有回忆过往。
我开始明白,她的欢蹦乱跳、嬉笑怒骂、能言善辩,都因有另一双目光注视才有意义,没了那个眼神,一切都变得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在那指腹为婚的年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维持了半个多世纪默默相守,得是怎样一份刻骨铭心,才能让八十多岁的老人没了魂儿似地日思夜念。
我读不懂他们厚重的爱情,但在她空洞的眼神里,我读懂了一些可怕的东西:她对眼前的一切不再眷恋。
爷爷去世10个月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家即将回到正常轨道,那双空洞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我看着她睡梦中的样子,有些说不出的释怀。我当然不希望她离我而去,但我更希望她拥抱真正的眷恋。
史维兰(1930-2012),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人,曾任电器厂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