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啊少年
少年啊少年
少年两个字,有着与生俱来的伤感和绝望。只有少年是真的,稚的眼神,狂乱的恋,即使是错,亦错得这样真,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一个少年,杀另一个他喜欢的少年。并不觉得太过恐怖,因为是青春,因为是十四岁的少年,什么都可以原谅,也可以被原谅。那是杨德昌的成名作,那时,他和蔡琴正热恋,但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少年梦,他仍然活在十四岁。张震演的小四,杀人的少年。多年后我又看到张震,他多了几分磁性,但眼神里的背叛仍然凛凛然,比如在《卧虎藏龙》里演的罗小虎,和章子怡配戏,比章子怡要大气。在《春光乍泄》里,他和梁朝伟配戏,演一个厨师,和阿辉有暧昧的那段,两个人的表情是矜持的,没有笑,只有泪,无声地流出,那个慢镜头让我想起《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张震无法超越它,因为通过少年的本能去演,他把刀子捅向自己心爱的女孩子时,只说了几个字——不要脸,没出息。他如此喜欢她,她怎么能喜欢别人呢?所以,她不要脸,所以,她没出息。我几乎被这六个字所打动。这是少年才说出的话。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积怨全说给她听了,他不能说出别的什么话,他偏激,干净,透明,单薄的身体下有了膨胀的欲望,后来的张震个性张扬,特立独行,纯粹下面有邪恶的东西,但仍然是张震,少年张震。有的时候,越是单纯或纯粹的东西越是邪恶。它们一定并存于我的体内。就像我的少年。我寡言,沉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喜欢和比我大的女子打交道,那些女子一定是世人所不容的,我喜欢一个叫艳红的女子,她从天津来,染红红的指甲,烫明亮亮的大波浪,我几乎是刻不容缓的喜欢了她。她有别的女子身上散发不出来的味道,邪恶的味道,让我欲罢不能。我喜欢,贪婪地迷恋,那邪恶。很多个散了学的黄昏我去找她,她隔着竹帘唱河北梆子,有时也唱大鼓,乐亭大鼓——我最初对戏曲的喜欢完全来缘于这个被别人叫做坏女人的`女子,十二三岁的我大多时候沉默地看着她,我穿着过时的凉鞋,学生蓝的裤子,白衬衣,短发,那时我的眼睛还没有近视,无限地明亮,在向晚的黄昏里,看时光一点点地织在我和她的身上。偶尔,她会给我染指甲。用一种廉价的指甲油,我试图洗掉,永远洗不掉,后来它们班驳地掉下去,极难看,总要两三个月的时候才能掉光,这两三个月,我有近似疯狂的张扬。我后来张扬的个性与此关系甚密。我妈骂我,我的同学说我要学坏。我是要学坏。坏,是这样引诱着我,总比好强。坏,有一种魔和巫气,似地心引力,吸着你,走,走,还要往里走。我看到她明晃晃地和男人打情骂俏,那些男人吃她的豆腐,但有一次她哭了,她摸着我的手,说了一句话:不长大就好了。我一直陪着她,她哭了一阵,大约是累了,剥了桔子给我吃——连她剥桔子的样子都这样与众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的手实在是好看?那是我的少年,孤单的少年。在回来的路上,我会听到大喇叭里有单田芳播评书,不,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是他宽天厚地的嗓音让这个世界更乱燥燥了,我喜欢听隔壁在午夜传来的唱戏的声音,有鬼魅之气。那是我的邻居,这个男子,每到夏天,他一定要槐树下拉一段二胡,唱一段小曲,有时是京剧,有时是梆子。我家与他家一墙之隔,但我见过他次数极少,可是并不觉得陌生,如果他偶尔不唱,一定是没有在家,或者病了。多年之后,我听到黄霪做词的一首歌:悠悠记得当年笑仿佛入迷,又带一点惘种种喜悦,令人为你鼓掌眉飞色舞千千样你是个妙人你是一个少年狂我忘记多长时间我不曾流泪,在那一刻,我忽然掩面,泪如泉涌——你是一个少年狂,我是一个少年狂,我就是一个少年狂,我不肯让心麻木,不肯放纵自己和凡人一样的悲喜,我一直在努力着少年,就像在努力地变坏——但我没有,我还是老了,还是有着温暖的心和怀旧的情……请原谅我是一个少年狂,因为,只有少年,才有那样清凉的喜悦与迷惘,只有少年,才敢横刀立马,狂歌天下,才敢于学坏,勇于和这个世界,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水静清深的午后,我把收音机调到怀旧的99兆赫,那里,有一个男人说:人生最好的时光,有时,仅仅是少年时赶往最喜欢的人的一段路上。而我,也许就是那个少年,在正午,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赶往看一个人的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