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小说《流浪的面包树》(28)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鸥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的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板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此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她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9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什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10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如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它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它为什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此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11
“为什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什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海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12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作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我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决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唱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一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