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小说《流浪的面包树》(12)
“我这个除夕会很忙的,你呢?”
“我也很忙。”我说。
离开“渡渡厨房”,回去书店的那段路上,我每走一步路,口袋里的摇铃也会轻轻的响。我想起人们说的“蝴蝶效应”:混沌理论说,亚洲的一只蝴蝶拍动翅膀,几个月后会在大西洋造成飓风。当我的摇铃当啷当啷地响,南太平洋上,会不会有一只感性的公鸡随着铃声啼叫,尽管已是黑夜?
4
除夕晚上,天气骤然变冷,一直下着微雨。我穿了一件高领黑色毛衣,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我走罗!”小哲说。
小哲今天穿得特别醒目,卡其色连帽夹克配一条磨得发亮的古董牛仔裤。他和八级钢琴去参加派对。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派对?”他体贴地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的朋友之中,也有喜欢女人的。”他说。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碰运气。”
“那好吧!新年快乐。”小哲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
我把书店的灯关掉,只留下圣诞树上的灯泡,在夜色中闪烁,没那么寂寥。
5
走过烦嚣与宁静的街道,我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我赶紧加快了脚步,使自己不至于流落街头。从书店走路回家,平常要二十分钟。跟杜卫平一起走,两个人聊天,时间好像过得很快,而其实是走慢了。今天,我好像走得特别快,我要回去看我的鱼。假如鱼也有时间,也了解光阴的流逝,它们是否同样会在今夜想念我,如同我想念它们?
我拧亮了灯,踢掉脚上的球鞋,抖落身上的雨粉,拿着饲料走到鱼缸前面,喂我的蓝魔鬼鱼。它们游向饲料撒落的地方,满足地张开嘴巴。一瞬间,我了然明白,鱼只有内在的生理时钟,而不知道外在的光阴。日月迁移,对它们是毫无影响的。鱼并没有爱与回忆,也没有相聚和诀别。
可我不是鱼,我怎么知道呢?
我宁愿相信,它们是有感知的。
据说,人的感觉神经之中,最后消失的,是听觉。眼睛睁不开了,嗅觉失灵了,舌头再也尝不出五味,只有听觉留着。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听到亲人在耳边的呼唤,竟然会淌泪。
假如是这样,对一个写歌写词的人,是多么幸福?他最后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也许还有回忆里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国度,今夜他会否为我放歌?放一阙除夕之歌。
6
我把灯关掉,坐在窗边那把扶手椅里,抱着膝头,看街上的风景。挂满霓虹灯饰的对岸,有些茫茫。
那一年,当布列塔尼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完了。
今天所过的人生,是我完全没有梦想过的。原来,人可以度过最无望的日子,抖落身上的灰雨,重披一身星光。
只是,当某些特别的日子降临,呼唤着记忆里甜美和沉痛的部分,人还是会感到苍茫和孤单。
7
不消一刻,便是新年了,我无意识地摇着手里的摇铃,忽然之间,门打开了,杜卫平几乎是和外面庆祝新年降临的汽车响号同时冲进来的。
他手上提着个包包,喘着气说:
“幸好赶得及!”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为什么好像听到了摇铃的呼唤?
“新年快乐!”他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会跑回来?”我眼里泛着泪水。
“怕你一个人躲起在伤感。”他了解地说。
我微笑跟他说:“新年快乐。”
他很体贴地假装没看见我的泪水,把那个包包放在桌子上打开。
“我带了火鸡回来给你吃,还有香槟!”他从那个包包里拿出一瓶冰镇过的香槟。
我皱起眉头咕哝:“火鸡不好吃。”
他没好气的说:“你不要太挑剔,有火鸡已经很好了。餐厅的食物几乎都给客人吃光,这只火鸡是我预先留着的。”
“餐厅已经打烊了吗?”
“还有很多客人,我只是拿火鸡回来给你吃,待会便要回去。你看!”他扬了扬手上的火鸡腿。
那只火鸡腿比我的大腿还要大,谁给它打中,铁定会重伤。
我们吃火鸡,喝香槟,我有点醉了。杜卫平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搓揉双手,笑吟吟地说:
“要不要看新年余庆表演?”
“你?”
他点点头。
“你要表演什么?”
他拿来藤条和碟子。
我憋住笑:“你要表演转碟子?算了吧!你已经摔破了很多碟子。”
他举起两条藤条,吩咐我:
“把碟子放上来。”
我只好依他的。
碟子放好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耍出用藤条在半空转碟子的杂技来,那两个碟子居然没有掉下。
我为他响亮地鼓掌。
“怎么样?”他吊高眼睛问我。
“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原来偷偷练习。”
“我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现在有没有职业水准?”
“好得简直可以跟狮子一起关在杂技团里。”
他抛开手上的藤条,接住了掉下来的碟子,懒洋洋地说:“我已经是了!不过,那头狮子很笨,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拖鞋。”
“万兽之王才没空理会这些生活小节。”我说。
他收起藤条,看看手表,说:“我现在要回去餐厅了。”
“火鸡很好吃。”我指指桌上那只火鸡的残骸。
“你刚才不是说火鸡不好吃的吗?”
“但是这个不一样,可能这只火鸡是从模里西斯岛来的,是吃渡渡树的果子长大的。”我跟他碰杯。
他咯咯地笑了,把杯里的酒喝光。
“谢谢你回来跟我过新年。”我感激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