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江雪》与范宽《雪景寒林图》的比较
柳宗元《江雪》与范宽《雪景寒林图》的比较
通过对比柳宗元的《江雪》诗与范宽的山水画《雪景寒林图》得出诗画具有的同一性。具体体现在哪里呢?
诗、画两种艺术相提并论在中国古代由来已久。晋代陆机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①唐代张彦远坚持陆机的观点且云:“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形;赋颂所以咏其美,不能备其像;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②二人都是从诗画异质的角度论诗画关系。诗人兼画家的王维在《为画人谢赐表》中有言:“乃无声之箴颂,亦何贱于丹青”,将丹青之作喻为“无声之箴颂”,已注意到诗画的共性,但王维的观点并没有引起唐人的普遍重视。宋代以降,伴随着山水、花鸟画创作高潮的到来,对诗画的关系的重新认识成为艺术家关注的热点。晁补之言:“诗传画外意,贵在画中态。”(《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黄庭坚言:“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次韵子瞻子由题〈憩寂图〉》)张舜民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明朱存理《铁网珊瑚》引)。特别是大文豪苏轼“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高论更是把书画的关系形容的如同一体。诗与画似成了两种可以互名的艺术。
那么诗与画如此关系密切,它们之间的同一性体现在哪些方面呢?以同样题材的诗与画的作品柳宗元的《江雪》和范宽的《雪景寒林》来比较,除了题材的相同之外,其中更有很多相通之处的。
先来对两个作品进行赏析
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所有山川,都看不到飞鸟的影子,所有的道路,都没有人的踪迹。一只孤舟,一位老人,独自垂钓。不用细细品味,一幅清旷寂寥的山水画就呈现在读者眼前。
再看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画面绘群峰屏立,山势高峻,有冒雪出云之势。高山之麓,溪水之滨,以粗笔浓墨绘出古木密林,枯枝老干苍劲挺拔。山坳间村居房屋,隐约可见一人张门而望,仿佛在观赏萧寺雪景。气势磅礴,境界深远,动人心魄,生动地描绘出秦地雪后的如诗景象。
如果再细细品读这两个作品,我们就能体会到诗与画之间的微妙联系。
一、中国诗与画中的形象都具有典型性
先看两位作者是如何表现雪景的?中国古体诗字数很少,凡用字都凝练精粹,柳宗元这首诗只是用简洁明了的数个形象就概括出了万里江山的银装素裹。所用的形象,“千山”“鸟”“万径”“人”“孤舟”“蓑笠翁”都极具代表性。这简直如同山水画中形象,看《雪景寒林》,“群峰”“深谷”“寒柯”“萧寺”“板桥”“寒泉”所有的形象也具有典型性。从中可以体会到古代诗人画家的高明之处。诗人写景,并不事无巨细的一一刻画,画家画画,也不照搬自然。作品中的形象都是高度艺术化的结晶。仔细体会诗中的“蓑笠翁”这一形象,完全有可能有壮年独钓,但冬季是年岁之末,而老人乃人生暮年,蓑笠翁独钓,才能把这荒凉冷落的景象写的让读者感同身受。再看《雪景寒林图》中的一片寒林,柯枝掩映,寒气逼人,树法是范宽经典的丁香枝。中国诗人在表达诗意的时候会经常运用同一种元素,例如,李白就经常会在他的诗里面写到“月”和“酒”,而杜甫一样也经常写到“月”与“酒”只不过两人描绘这形象时的感受不同罢了。中国画家在画某种形象时,会把自然的物象进行加工,成为一种独特的相似于自然又有别于自然的形象,不像西画是据实描绘,这种中国画独有的程式化造型,和诗里面的典型用词一样,都能说明中国诗画在运用创作元素时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这些典型的程式化造型和词语又经过历史的积淀最终具有了中国文化的内涵,这也是中国诗画为何能够相互交融的重要原因。
二、表达意境时手法的相似性
先看《江雪》,诗展示出来的最表层的美,是视觉上雪景的构图。“雪”无疑是诗人要写的重要内容。如何写好雪?是此诗写景的关键。诗人颇具匠心,他以画家的眼光、作画的方法,准确地表现了景物间的存在对应关系:大与小,虚与实,背景与中心。然后,构成了一幅为后人叫绝的雪景画面――寒江钓雪。前两句是画面的背景,是写“大”景和“虚”景。 “ “鸟飞绝”、“人踪灭”是从大雪后的效果,启发读者去想象雪之大。后两句是画面的中心是写“小”景和“实”景。因潇水在严冬不结冰的,才有了披蓑戴笠的渔翁垂钓寒江的这幅画面中心。孤独的渔翁与大雪背景形成对照,因为有渔翁,雪的背景被反衬得更加辽阔、深远。因为有漫天雪景的映衬,渔翁也越发显得生动而有内涵。作者正确处理了各景物的关系,是此诗具有画意的重要原因。所以有人说,艺术是一种关系的表现。更称奇的是诗为写雪,但又不直接写雪,前三句无一“雪”字,但写出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境界,具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韵味。再看《雪景寒林图》布局严整有序,以云涌群峦为主体。全图群峰屏立,山势高耸;深谷寒涧间,萧寺掩映;古木结林,板桥寒泉,流水从远方迂回而下。山、林、水、云、雾构图绝妙。与《江雪》诗相媲美的就是,画雪景而不用白色渲染,而用中国画的“留白”留出坡石、山顶的空白,巧妙地烘托出渺然雪意,使雪景虚实有致,圆融化一,富有诗意。这两件作品中的“雪”都是以实写虚,虚实相生,意境空灵深邃。
除了虚实对比的处理方法外,从诗中也能感受到绘画的色彩感。绘画讲“炎绯寒碧,暖日凉星”③诗也一样能感受到色彩的冷暖。品读《江雪》自然能使人联想出一片银色世界,在白色主调中,展现出一幅雪景山水画。④
三、对事物观照方式的相通性
中国画的观察方式不同于西画,表面上看是一种“移步换景”式的散点透视的观察方式。在画面中体现为“山形步步移也”⑤,景物具有一种连贯性。从山前窥山后,自山下仰山颠,可以把方圆百里纳入笔底,而不受真实景物的约束。诗中的景象也能体现出这样的观照方式。《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何能同时看见千山万径,只有不断的行走,甚至于需要坐在飞机上俯视前行才能看得见诗中的景象。再看《雪景寒林图》观者的视点显然是变化的。中国画的“三远”透视法几乎都在此画中体现出来了。绘画因为物象需要在平面中展现的限制,为达到空间的辽远,就会省略许多东西,以“虚”代实,例如本身也许在自然景观中看到的山脚就完全虚化了。但是恰恰是这样的省略恰能把空间敢表现的更加神秘。又诗有“孤帆远影碧空尽”“江流天地外”之句,这又需何等的眼光才能看的如此深远。所以说,无论诗还是画,对事物的关照绝不是“眼见为实”而是“神思”。中国人对于事物的观照是一种超脱肉体的精神上的洞悉。不光以眼,更加以心。因而看的全面看的彻底。诗说“横看成领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岂是简单的诗句,真可说是绘画观察方法的总结。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 专心致志的思考,思绪连接古今,心为所动,情为所感,自是动人心弦,于是,感觉上自己仿佛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不同风光。所以,这种用心观照的结果是使得自然物象具有了人的情感。诗人杜甫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画家郭熙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⑥因而,这种区别于西方主客对立的精神上物我合一的观照方式使得中国的诗画具有了更深的耐人寻味的意蕴。
四、诗画作品都是创作主体人格的反映
再来分析《江雪》,诗人为什么先要描述这样一幅荒寒寂寥的场景呢,目的就是为烘托老翁独钓寒江的孤独。人们不免会问到,柳宗元仅仅此诗仅仅只是一个景象的描述么?渔翁独钓寒江的意义在哪呢?应该是一种启迪:修炼成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是一次意志的磨练。实现某一目标要承受常人承受不了的压力,品尝常人不愿品尝的孤独。就象独钓寒江的渔翁一样,尽管是冰天雪地,寒气逼人,却能淡然处之、静定自若。又或者可以理解,渔翁正是诗人的真实写照。。独钓寒江,应是诗人遭贬后心态的艺术的幻化。令人生寒的漫天雪景,实际上是政治上的重压形势的变形写法。因大雪严寒的威力而出现的'“鸟飞绝”、“人踪灭”的自然现象,正是当时顽固派对永贞革新力量的打击和严惩而造成的畏惧的社会心理的形象描绘。然而,诗中孤独的渔翁又是高傲的,就象诗人没有屈服于永贞失败一样,渔翁藐视着冰天雪地带来的严寒和寂寞。尽管“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妥协和退让,而是执着地守着一叶孤舟,垂钓寒江。再看诗的取景,采用的是俯瞰角度、居高临下式描写,其中同样透露出作者的一股不屈的傲气。由此可见,《江雪》诗不是一首简单的诗,而是一幅优美的风景画,一个深刻的哲理品味,一次诗人自我的内心的袒露,一种人格的闪光。特别是诗人那种在逆境中的倔强的态度、宁静超脱的心境和孤傲狷介的个性,几乎成为了古代文人追求的精神家园。诗如其人,诗如其心。同样也是“画如其人”。再看《雪景寒林图》,整幅画气势磅礴,苍润浑厚,虽是冬日雪景,但生机勃发,格调沉着典雅。真恰如范宽高原宽厚的人格境界。图中近乎纯客观的自然描写中,既传达出整体自然与人生牧歌式的亲切关系,又刻画出两者之间的悬殊对比:人如蜉蝣,渺如沙粒,生命如飘忽一瞬,是如此的短暂,然而山是宏伟的、永恒的。人在山水之中,山水承载人的理想、精神,在宇宙空间中相激荡、相和谐。《雪景寒林图》呈现出来的何尝不是范宽的道家思想和人生追求?所以在这点上,诗画借物抒情,托物言志,都是创作主体人格、精神的反映。所以就以梅兰竹菊象征君子,赋予这种象征意义的无非就是画家或诗人了。因而,中国的诗人或者画家,不但有创作的技巧要求,还必须有高尚的人格要求。诗品,画品,都受人品的影响,这也是诗画的一个共通之处。
当代许多的中国画家受西方的文艺理论的影响,强调诗画的差异性,认为画家不必非要有诗学的修养,并且,对于诗歌艺术,特别是古体诗歌的摒弃,使对于传统中国画的理解缺乏对照,孤立的继承传统绘画艺术,将会使继承之路越走越狭隘。确实,诗与画存在着差异,但正是在差异中寻求同一性,才能更好的理解各自的艺术本质,也才能更有助于将传统文化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