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翰其人
王维翰其人
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王维翰其人。
1991年,全国搞了一次农村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我被抽调到社教工作队,到景泉乡最南的蓆芨滩村蹲点,组长是乡政府的驻村干部。有一天,他问我:
“小马,你是啥学历?”
“师范生”。
这时他无不自豪地说:“我的女婿也是小学教师,不过人家已自学拿到了本科文凭。”我问谁?他介绍说叫王维翰,“你知道不?”我摇摇头。“年轻人,要学哩,我女婿就在我们庄上,从小喜欢读书,到现在工作了,一有时间就看书,从不到外面闲转。你一个年轻娃娃,总不能就一个师范水平就满足了!”
自此,“王维翰”三个字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
后来,我调到巉口学区,有一次到学区办事,经过巉小的会议室,看到一位老师正在里面一笔一画地练习毛笔字,那神态确实入迷了,丝毫没有发现我们,我问身旁的老师他是谁?他告诉我,是巉小的教导主任,叫王维翰。
记忆倏忽苏醒。我细细打量了一番,长得很规矩,像他的毛笔字,一丝不苟。他还絮絮叨叨地讲起了维翰的一些事。师范学校毕业的维翰最初分到条件十分艰苦的松川学校,山高坡陡路窄,出山进山太不容易。他的父亲做了半辈子乡领导,认识人,把他活动到县政府干勤杂,先让他过渡一下,不到一年时间,维翰死活不去了,问之,答曰:干不了侍候人的活。父亲嫌他烂泥糊不上墙,很是不满,发誓再也不管他了。我听了很是诧异,多少人削尖脑袋往政府部门钻,侍候领导一两年,到乡镇上都提拔成科级干部了,教育上混一辈子,有几个升成科级的呢?心里默默地骂他“超怂”(定西方言,傻子的意思),莫非他的头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也可能进水了。别人是揣着票子提着礼,寻找路子从乡下调到城里,他是要求从城里返回乡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2004年秋季开学,他又做出了让我惊讶的事:从镇中心小学调到赵家铺学校——一所乡下的九年制学校。这一回他不是嫌侍候人,而是想到有初中的学校带初中的语文课。
这样,我和他就成了正式的同事。
兴致勃勃的维翰夹着沉甸甸的初中语文课本志得意满地走在校园里。我就叽讽他说:“十几年的粉笔灰你还没有吃腻吗?”
“其实我这十几年胡带课着哩,一阵儿数学,一阵儿音乐,有几年又是体育,反正缺人了我就顶上,乱七八糟地”他不无遗憾地说,“我准备把初中的语文课程好好地上一遍。”
“现在你不是好好地上着哩吗?又没人和你抢。”我抢白他说。
“历史或者地理能给我再调一班的吗?我想一边教一边学习。”
其时我但任学校教导主任,学生正处在高峰期,老师们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这人头真的不合适,没有见过自觉要课带的老师呢。他的这点愿望很容易满足。
听了他的一节课,最突出的亮点是:字词教学扎实,普通话相当标准。我就纳闷,汉语拼音里的ing和in,n和L,他是怎么分得那么清的呢?我刚学电脑打字,由于分不清前鼻韵母和后鼻韵母、哪些字是鼻音?哪些字是边音?只好下力气学习五笔打法,现在搜狗打字相当快,可我只能“望狗兴叹”了。不光我,同事们都羡慕他那一口纯正发音的普通话。后来我才明白,人家是花了大气力,下了狠功夫的,自考本科时的毕业论文《定西巉口话声韵调》的方言研究一书,就是他呕心沥血的杰作。而且做为西北师范大学的内部刊物交流学习。A4纸制版,足有一指厚的一本书,从来没有听他说过。我懂了,人生的许多辉煌不在于狂热的渲泄,而在于冷静地凝结。
有一次开展教研活动,他把一个“干”字的古今义、异体字,繁简字,等等不同的用法,不同的写法,历史演变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听得我们目瞪口呆。渐渐的,我内心越来越虚了。
种下的稻谷,收获了稗子。我可怜的维翰同事时乖运蹇。一头浓发熬得大有星火燎原之势终于拿到了“汉语言文学”本科文凭,可天不遂人愿,在毕业证上仅仅因为缺了 “教育”二字,各种利益与他失之交臂。原来教育部门适用的文凭是×××教育专业,提薪不算,晋级无望。而那些花钱买来的文凭、花钱发表的论文,托人搞的课题,后门里评的骨干工资涨了,职称升了,扬眉吐气,春风得意。我们的维翰两只近视眼瞪得如同铃铛,瞅着缺了 “教育”二字的文凭,仰天长啸,枉自嗟呀!一肚子的干货、硬货就是卖不了一个好价钱。
好在我的同事到底是儒家思想的传承者,“得意夷然,失意淡然”,很快地从怅惘中奋发起来。我替他惋惜,可他头一扬,两句诗脱口而出:“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不舍,再劝他,花点钱,发篇论文,晋个职称么!他干脆地说:“没钱。”我说级别上了,花的那点钱一个月就找回来了呀!他头摇得如拨浪鼓,口气很生硬:“一辈子没有干过那事,学不来。”读书人又臭又酸的性格又犯了。再劝,他嘴里嘟嘟哝哝的全是儒家经典了:什么天行健,什么地势坤之类的了。
我可爱的同事一无楼房,二无小车,可他自我标榜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用儒家解释就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勉为其难,只能算是“小隐”吧!
维翰其人对世事鲁钝,可情感早慧。妻子巧兰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人初中毕业后,天真烂漫的少年背起行囊到师范学校读书,在那个时代能上师范就有了“铁饭碗”,维翰注定会变成“公家人”,这令农村人十分羡艳。巧兰悒悒郁郁只能上高中。十里相送,长亭话别虽没有松了金钏,也减了几分玉肌。后来,维翰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而巧兰躬耕在垄亩里汗流夹背。以我们维翰的条件,完全可以飞出穷窝窝,野鸡变成金凤凰,可他硬是顶着几多压力,不忘初心,有情人结成了眷属。前年,巧兰身体不好,维翰上兰州,下西安,到处寻医问药,本来稀疏的几根头发操得只能地方支援中央。而今他们携手走过风雨,淌过泥泞,互相守望了二十多年。
他的华居自号为“甘沟别墅”,不太大的院落,几间瓦房,还养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狗狗。我去时狗狗张牙呲嘴,狺狺狂吠,维翰摸着狗狗的头,对他晓之以理,抚之以情,谆谆教导说“我都没咬,你咬什么,听话。”狗狗就扭着腰,摇着尾,一脸的献媚状。前几年,巧兰无奈进城,加入了陪读大军,家里只剩下维翰一人,若无狗狗陪伴,他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学校里偶尔聚餐,维翰就撕下了他的清高面具,到处捡骨头,别人问他干啥用时,他说,我的肚子安稳了,家里还有一张嘴呢!
他的正房里挂有几幅字画,特别是用隶书写就的中堂,极为方正,中规中矩。我笑着调侃他:“这字儿的风格太像你了,一辈子守着巧兰,不离不弃,绝不旁逸斜出。”
人都特别关注自己希冀的东西,我问巧兰,你两口子闹仗不?
“不闹么,你看我这素质。连巧兰都被我熏陶得修养比我还好,想闹都闹不起来。”我的同事吹得宣天五乍。
“嘁!吹啥哩,”巧兰接过话头,瞪了他一眼,“马老师,你还说他好,你不晓得,我俩臭(定西方言,把闹矛盾,互不说话叫‘臭’)了时,要是我不先问人家,人家努着嘴,绷着脸,再不和我说话!“
谎言被戳穿,维翰哈哈大笑:“这超(傻的意思)婆娘,家丑不可外扬,你胡说啥着呢。”
靠东有两间平顶,外间是厨房,里间做卧室。火炕烧得滚烫滚烫,我骂他,你不怕把你烙成肉饼?巧兰解释说,维翰的腿常年冰凉冰凉的,没有热炕暖,他睡不好。原来小时候家里没有书桌,维翰就拿把小凳子,爬在炕头上写字,腿靠在炕墙上,经年累月,留下了风湿病症。难怪那么炎热的夏天,他还穿着线裤,我谐谑他:冰棍越热,捂得越严,你总不是冷棒么。他反叽我:不冷,比你冷。
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的维翰早上准时起床,坚持爬山,据他的说法是吐故纳新。到身将乏、口将干、肚将空时回来了,开始他的早茶文化。西北人有熬罐罐茶的习惯,一般熬茶的是铝制或玻璃容器,我的`同事返璞归真,特意备了婴儿拳头般大的曲曲罐(一种粘土烧制的肚大,口小的陶器),据他考证,这东东熬的茶原汗原味。可怜这小小的陶器哪能供得及他牛饮般的水量。喝了一碗喉吻润,喝了两碗破孤闷,三碗入肚发轻汗,一直喝到两腋习习轻风生,我的同事才四体通泰,六腑熨帖。他一边饮茶,一边神交古人,读着《兰亭》,品着《书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摇头晃脑,丑态百出,巧兰看不过眼,斥为神经病。我的同事反驳说,你这下里巴人,能懂这阳春白雪吗?唉,“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的同事不由得生出了司马牛之叹。
维翰视书法为生命。是不是艺术的东西也有遗传基因,他父亲一生好酒,爱书法。我们的维翰学书近三十年,春夏秋冬,夜以继日,名家碑帖、搜集的资料摞起来有半人高。空间里尽是书法理论,名人真迹。可字儿写得和他的人一样:固执得近乎古板。银钩铁划,讲究每一笔一画都有来历。那《九成宫》摹得和原帖毫无二致,就是灵动不起来。好为人师的我就指导他:
“你看各地书展里的那些字有些张牙舞爪,有的扭曲如蛆,还得了大奖,姑娘家连裤衩都穿到外面了,这就是流行风,你还在这儿抱残守缺。”
他倒好,反应相当快:“这几年流行‘雾霾’,那也是好东西吗?”
我还是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才能上升一个高度呢?”
他一点都不谦虚了:“我现在处在高原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高峰期。”
“嗤,近五十的人了,等你到了高峰,老癫沌了。”我毫不留情地刺他。
这一回他不再克己复礼,开口就骂:“皇上没急太监急了”。骂得我是“河曲智叟无以应”。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维翰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虽然孔老夫子不喜好贩夫走卒,种田者流,但我们的维翰亲自种着几畦菜,每当练书到腰酸背困眼发花的时候,就到他的两分菜地里闻闻花香,锄锄杂草,干点拔苗助长的活。这时候,巧兰的午饭也随着他的节拍唱响了锅碗飘盆的奏鸣曲。
我的同事上天给了一付好皮囊,里面装的除了儒家经典五千言,猪肉功不可没。那肥夹瘦的肉片足有小孩子的手掌大,他一次夹起两三片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藏了食物的山松鼠。这厮吃着也不忘儒家思想,“食无言,寝无语”。默默有声、辛勤嚼肉。巧兰身体原因,不大吃肉,可怜她年年养的两头大肥猪,就变成了这厮的饕餮盛宴。我是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问巧兰:
“你不吃,把他喂这么好,能干啥?”
“吃着嘴上有劲了,好骂我么。”巧兰气狠狠地嘴上说着,还不停地往维翰那边拨肉。
维翰听了,笑得眼睛变成了一条缝,越发吃得气壮山河了。
一看这吃货,我弄清了乒乓球打不过他的原因。
维翰有一大爱好——乒乓球。我曾经骂他:“开会时,坐在主席台上,摆着一张?屎脸,拿上乒乓球拍子,又像个人了。”他笑着辨解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他担任学校党支部书记十几年光景,一段时间工作很是掣肘,我站在远处准备看他的笑话,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定力,不愠、不怒、不怨、不愤。倒是单位里发生的一些尖锐的矛盾冲突,最后都是他出面安抚下去的。
维翰的乒乓球技术好就好在他的体力。如果11分为一局,他可以连续战斗十八九局,这样他不喜欢,他还是最爱老式打法,一局21分。大石可以陪三局,有时小强也可以陪两三局,这时候,我们的维翰浑身活动开了,头上的汗也微微冒着热气,然后我就开始陪他。他最喜欢和我打,大石的球线路变化大,落点低,他没机会抽杀;小强的球太过旋转,他一拍子抽去,球被打飞了。只有我给他服务得相当到位,一个回合可以让他抽杀六七板之多,在这时,他头上的汗像水一样从脸上,脖项上流下来了。我问他,你怎么还能跳起来呀!他意气扬扬,大吹大擂:“你没发现吗,巧兰给我买的波司登,穿上轻飘飘的,人不由得飞起来了!”边说边把外面的裤子拉起来,炫耀他的波司登棉裤。
乒乓球结束后,我理直气壮地坐到他的办公室,跷着二郎腿,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给我点一支(他从来不抽烟,也反感抽烟),倒一杯水。他开始了洗刷,我抽着他的烟,喝着他的水,惬意地问他;“我看不起你的古板,你见不上我的浪荡,我们为啥一起耍得这么欢呢?”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嘛!”
是不是我在球桌上把他奉承爽了,连我都成君子了。
你要从这厮身上找点缺点还真不容易,猛想起他也有点瑕疵。
有一回,我们俩都蹲在厕所里,我没话找话地问他:
“维翰,最近好着哩么?”
“唉,不好!”
“怎么了?”
“出口又不行了,疼得睡是睡不成,坐是坐不住。”
耍笑他的机会又来了,我说:“看来你的进口关把得紧,出口关有点松呀!”
维翰是校委会成员,学校里发生的一些比较敏感的事,我有时向他打问,他是三缄其口。私下里互相议论别人时,维翰从不发言。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卖弄自己的聪明,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三分伶俐使到七分,他谨守着儒家的“群处守口,静处守心”的训诲。我不明白的一点是,有一回我们谈到家庭的琐事时,他的点评犀利,见解分明,这与他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
如果把他的贵恙不算毛病的话,这家伙有一个不入流的爱好——打麻将。
天阴下雨或逢年过节,维翰喜欢摸两圈。但对玩伴的要求近乎苛刻:不熟悉的人不玩,耍性不好的人不玩,和女同胞不玩。而且只玩一两元的小来来,我无比荣幸地列为他的玩伴之一。他的牌性和人品一模一样,掏钱特别利索,他不欠别人的,也不允许别人欠他的。但打牌太慢,每打一张牌都要深思熟虑,由于眼神不好,别人打在河里的牌他拿起要瞅一瞅。他的牌停张了,就把其它牌扣倒,只把要胡的两张牌放在前面,如果他时不时地拿起这两张牌不停地看,说明他只胡嵌张;如果不看,肯定是两张口;如果眼睛眯成一条线,那胡牌不至两张口,可能是三张口甚至四张口五张口了。我的牌技还可以,连蒙带诈说他胡什么牌,停的啥口,三套两不套地就言中了,他就越发地佩服我了。
不管我的牌技多精,现在是输得只剩下一个我,还有一屁股的债。维翰的牌技再臭,人家还时不时地邀三五好友,消遣消遣。
那一次,我们在山上转悠,我问他:“儒家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说我现在这个年龄,想回头学好,晚不晚呢?”
这厮一点也不顾忌我的面子,闷哼哼地说:“晚了”,过了半日补充道:“总比不变的好吧!”
我彻底无语了。
草就于2016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