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再问梁庄
梁鸿再问梁庄
2008年,梁鸿和3岁的儿子坐在颠簸的火车上。梁鸿随手携带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对于所有热爱大自然的人,那些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大地都会付出她的力量,用她自身原始生活中的勃勃生机来支撑他们。” 火车抵达穰县县城时,梁鸿的亲戚10余人站在火车站等他们。落后、地面不干净(“被雨淋湿了的瓜果皮、纸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的火车站,将它中国内陆县城气象的投影投向梁鸿刚下车的儿子的眼中,小家伙突然哭起来,不愿意下车,指着地面说:“脏,太脏了。” 梁鸿的故乡,位于河南穰县的梁庄变化很大。外观上,乡亲们都沿着路边盖新房子,但房子住的人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而之前的老屋基本废弃或者便宜卖给了别人。梁鸿家的老房子空着,院中的老枣树几年前突然不结果了。梁鸿在老屋里看到了母亲曾经的嫁妆,她小时候曾在箱子里摸到个煮熟的鸡蛋,偷着吃完了走到院子中,家里人看到她脸上的蛋清,都憋着嘴笑。 出了老屋,再往前走,就是梁鸿的父亲也得往四处多看几眼,才能确定眼前的房子是谁家的。村子的坑塘(水塘)有的消失,有的变成肮脏的死水。小学校门口的标语被人改过,“梁庄猪场,教书育人。”学校因为种种原因停办,后改成养猪场,养猪场没开多久也被勒令关闭。而上世纪80年代,梁庄所在的穰县据说是全国的状元县,学风极盛。当时乡亲们听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都会振奋起精神。 流经梁庄的河流湍水,水量越来越少,河坡的密林消失了。因为挖沙,河底留下很多沙窝,很多人不知道这些河里的深坑,下去就被漩涡卷走了,死者包括很多孩子。 墓地离河流不远,每年梁鸿回到故乡都会给母亲上坟。梁鸿的母亲生病早逝,这对梁鸿造成了永远的伤痛。小时候,梁鸿的哥哥梁毅志和父亲吵架,深夜里梁鸿偷偷跟在哥哥后面,来到了母亲坟前。她哥哥在坟前翻滚、哭喊倾诉,“那委屈,那依赖,是只有在母亲面前才可能有的。” 梁鸿一家一共5个女孩、1个男孩,梁鸿排老五。梁鸿从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15岁初中毕业后,她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来到一所小学任教。她把年幼的妹妹接到自己在学校的住所,照顾妹妹的学习和生活。而因为不了解小学的人情世故,梁鸿被调离到一个离家非常偏远的小学校。学校花坛葬着一个30多岁的寡妇,梁鸿曾坐在边上看书。 那两年她很孤独,但她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现在往回看,我觉得那两年是我人生中非常宝贵的两年。那时候的心态比较难得,你吃饭有保障,你从你教书的职业可以获得认同感,虽然你觉得你的人生不会在这个地方停止,但是你的日常还是挺安宁的。你跟外部的连接是内心的连接,你并没有因为生活而感到焦虑。” 21岁,她从同事的同学那里了解到南阳教育学院报考流程,1994年她考入南阳教育学院,然后她一路考到2003年北京师范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学位。毕业后,她在中国政治学院中文系任教。梁鸿说,她从小就是个文学青年,有空就去看书。 在她家里,梁鸿的哥哥梁毅志也曾迷恋过文学。梁毅志曾大胆追求过爱情,但也因为爱情影响了学业,后来学手艺、打工,但又被收容所拉到砖厂干活,九死一生从那里逃了出去。那年他24岁,回家后准备和相亲时一见钟情的女子(后来的梁鸿的嫂子)结婚,随后他来到卫校学医,一直留在梁庄发展。毅志在新房的二楼弄了间大书房,书柜、桌椅都是定制的,梁鸿和哥哥聊完天后,她哥哥把之前写的日记给了梁鸿,为妹妹写作提供素材,“这也是一个农村文学青年的命运。可别笑话你哥的文笔。” 在毅志的日记里,有他对作家欧阳山、张贤亮、贾平凹作品的点评,也有他对于收容所的记录:“(吃饭)用的是坑坑洼洼的小铝盆,一拨人吃完以后,由几个专管收盆子的小盲流捡过去,涮也不涮,让下一拨人接着吃。拿到铝盆的人,用力一甩,将铝盆上面的剩菜甩掉,然后再去打菜。如此这般,直到三四百号人全吃完……” 毅志的经历,都是多数人所不了解的当代农村人生活状态写照的一部分。梁鸿2008年、2009年带着录音笔和相机重回故乡,重新了解故乡的生活现状。将资料整理之后,她完成了《中国在梁庄》,这本书呈现出了一系列真实的农村个体,以及他们背后所影射的各类问题。 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评价《中国在梁庄》时说道:“梁庄质疑、修正了关于农村的种种通行定见。不曾认识梁庄,我们或许就不曾认识农村,不曾认识农村,何以认识中国?” 书中的小章节标题非常醒目:“清道哥:我这支书干了一辈子,可自己的家都没管好”、“赵嫂:现在不管孙子,以后还想不想活”、“菊秀: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光河:儿女的命换来一幢房子”……这些标题,彰示了农村的复杂的现实情况。 《中国在梁庄》的故事主要围绕常居、留守在梁庄的人,而《出梁庄记》则把焦点定在了那些努力挣钱养家的外出打工者身上,他们也是村庄的重要组成部分。2010年以后,梁鸿动身前往梁庄乡亲们打工的城市,实地采访了大约51位老乡,这些人中有26人外出务工超过20年。 《出梁庄记》的书名和《出埃及记》有一定的联系。“《出埃及记》中,摩西带着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想要寻找那奶与蜜的流淌之地,他们最终找到了迦南美地,在那个地方有规则,有律法,重建了一套生活方式和人存在的方式。可是我们的梁庄人呢?我们中国大部分从村庄走出来的那些人呢?他们同样是怀揣着希望和梦想,奔波在中国的各个城市,来找寻自我的幸福的,他们找到了吗?” “我就越发觉得这个名字好,它有点反讽的意思在里头,也有点希望,它把一个盛世之下,尘土飞扬的大规模迁徙的场景概括得很好。” 梁鸿很多在外打工超过十年二十年的亲戚,即使收入条件已经够在当地买房,最后也会选择回到梁庄。他们在城市里并没有获得尊严。西安的官员曾给有关部门下命令,指出“电动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占用道路资源,限制了群众的交通出行。”梁鸿看到这里感慨道,“为什么不能让三轮车、自行车占用‘道路资源’,否则,就‘限制了群众的交通出行’?城市属于谁?谁才有资格占用这些道路资源?什么样的车辆、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行驶、行走在这城市的大道上?这里的‘群众’又是谁?显然,它不包括如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都是梁鸿的堂兄)这样的三轮车夫们。” 西安的城中村德仁寨,漆黑的卫生条件偏差的厕所让梁鸿几乎无法忍受;北京的河南村,表姐夫青哥六七平米的房子里,梁鸿觉得着急和不解,房子只有三块瓷砖的空地,她看不到任何精神的意味,“没有任何放松、悠闲、丰富和滋润”;在青岛的光亮叔家,梁鸿能闻到很重的潮气和霉味…… 青岛还是与梁鸿同岁的堂弟小柱丢命的地方。小柱和梁鸿是儿时要好的玩伴。小柱16岁时在北京的煤厂上班,因为摔伤了腰回梁庄治病。18岁时,他在河北一个污染很重的铁厂翻砂,又来到安阳的抛光厂。在抛光厂里,他一直流鼻血。19岁他在北京当保安,又去过乙炔厂、家具厂。20岁人口大普查,小柱被抓到北京昌平遣送站,被遣送到安阳,在安阳的`一家砖厂干活。从砖厂逃跑后,小柱再没有去过北京。22岁时,小柱来到青岛电镀厂。 2001年农历二月初五,小柱在上班路上突然倒地,一个月之后医生告诉家属,再治下去也无望了,他咳嗽一下,血能喷得老高。2001年农历三月十九,小柱在梁庄去世,那年他和梁鸿都是28岁,梁鸿正在北京读博士。 “我觉得小柱这件事悲剧不在于我们差距这么大,而在于在他的层次,在他的面上,他没有获得尊严和安宁。早先的工人去的工厂,污染都非常严重。现在的工人也很辛苦,没有时间谈恋爱、聊天。有没有人发展致富或考上大学成为上等阶层的人并不重要,无论人生在哪个层次,只要你过得安宁,哪怕你当流水线的工人,只要你有个小家庭,你能很快乐地生活,每天和家里人吃吃饭聊聊天,这都是很棒的事情,不见得偏像我一样要当教授。” “而我走了这么多个城市,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农民是涨了一点钱,这个钱也基本够他温饱了,但他付出的东西有多少?这是没有人衡量的。他付出了家的完整性,或者一个人在外边打工,或者夫妻俩外边打工,孩子上学只能留在老家。他们在郊区租一个特别破的小房间,为什么他不装饰下呢?因为他暂居么。为什么西安卖菜的老乡挣了上百万他
都梁鸿再问梁庄觉得不安全呢?因为他也是暂居,他不属于西安人。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农民得到的和他付出的不成正比。有些人说,农民都挣到钱了,那他们还想要什么呢?但这恰恰就是一个很歧视性的话。你让他们脸面尊严失去了,身份也失去了,家也失去了,你让他挣点钱,你觉得这个正常吗?” 小柱生前工作的电镀厂从青岛市郊搬到万家窝子。梁鸿在光亮叔的帮助下走进了工厂车间,“一进到车间门内,一股巨大的蒸汽浪朝我冲来。这蒸汽湿度和浓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进去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我犹豫了一下,往里边又走了几步……” 万家窝子的老住户已经搬到了村子另一头的崭新的楼房里。村中曾经的鱼塘变成了干坑,河道干涸,挖沙机在村外开始挖沙。光亮叔和其他穰县的老乡住在低矮的趴趴房中,老乡们平时互道家常。“这万家窝子已经被光亮叔们塑造为另一个梁庄。” 光亮叔原本有个儿子,但11岁时在梁庄布满暗坑的河里淹死了。后来夫妇俩生了一对双胞胎,把男孩阳阳留在身边,女孩留在老家,让老母亲带。光亮叔的儿子可以进入当地的幼儿园,这是光亮叔反复和老板协商的结果。这点其他工人想都不敢想。 有天下午,梁鸿让阳阳带她去万家窝子另一侧的新房区看看,阳阳坚决不去。梁鸿对阳阳说,“那里有你的小伙伴啊,你怎么不去?”阳阳摇头,一言不发。 有天晚上,梁鸿被叫到一个亲戚家里,屋里几个中年妇女正围着小桌子,用几乎是河南豫剧的苦情戏的调子唱着赞美诗。这几个妇女一起信主,隔几天就在一起活动。发现他们不会看乐谱,梁鸿对着乐谱,选了一首曲调简单的赞美诗,一句一句带着他们按照正确的曲调咏唱。其中有两句是,“忧愁变喜乐,患难得安宁。” 而在另一个晚上,梁庄。年幼的梁鸿、小柱和小伙伴们在冰冷的麦场上玩着游戏。两队小孩手拉着手,隔着几丈远相视高喊着:“大把刀,耍得高,你的人马任我挑……”